“这好像是个符文?”隋辨被搀扶着本来要出来,看到严律突发情况赶紧跑过来,“孟、虚乾在严哥胳膊上留了个符,他对这术很是了解,即使不会解开这术的方法,凭他潜伏在仙门这么多年,应当也知道催化这术的门道吧?”
话刚说完,就见看着跟个书生似的薛清极将严律横抱起来:“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哦,哦哦,”隋辨回过神儿,“咱们开来的车挺宽敞的,快让严哥上去,我去喊孙化玉——”
董老太太大怒:“喊什么孙化玉!我早说了你这术迟早要拖垮你,医修顶什么用,追根究底这都不是术的事儿了,这是心病!”
薛清极面色发冷,眼底翻腾着怒与恨,却偏压着不显露出来,抱着严律大步朝车上走去。
严律疼得浑身打摆子,竟然还抽空想到自己这形象在老堂街的妖面前算是丢完了。
车门拉开又合拢,车窗上的帘子拉拢,四周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没有了光线的刺激,严律跟着疼起来的头稍微缓和一些,勉强睁开眼哑声道:“没事儿,我歇会儿……”
话还未说完,嘴唇先被堵上了。
小仙童的嘴唇柔软温热,却吻得着急慌乱,严律心里哆嗦了一下,酸得难受,以至于回应的节奏也乱的够呛。
这吻起先还只是嘴唇的触碰,后来便成了啃咬和撕扯,蔓延起一股血的锈味儿。
味道蔓延到严律的心里,血淋淋地浇灌到魂儿上。
他仿佛已感觉到薛清极要说什么,也知道他混乱纷杂的情绪。
“严律,”薛清极捧着他的脸,额头顶着额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楚,“把术解了吧,就今天,就现在。”
严律抿起唇,没有回答。
薛清极的拇指拂过他的嘴唇:“你以前说过,不愿看我成了个行尸走肉。我那时觉得你的爱太清醒,现在我懂了,我明白了。”他闭了闭眼,“严律,你放任自己拖着这条胳膊糊涂疯癫了千年,已经够久了,该醒了。”
妖皇千年不染孽气,并非全无挂念。
这条手臂上云纹缠绕,日日蔓延,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寄生”。
薛清极像一道影子,寄生了严律千年。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好像一只手卡住了薛清极的喉咙。
他在窒息中感到悲哀、痛苦,以及一丝裹在苦涩里的自私的甜。
但这甜味如果要建立在严律的自毁上,薛清极并不愿意。
车内仿佛与外界隔绝,严律被薛清极囚在这狭窄的座椅上,右臂已不能抬起,只有左手还能抓住薛清极的手。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悲,他自己也无法辨认,或许是都有。
笑是因为他发现他的小仙童是真的长大了,懂了感情的复杂和防守。悲的是在薛清极懂了的这一天,严律却希望他不懂。
严律喉头微动,半晌,声音沙哑道:“你想好了,没有了这东西,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好似什么洪流压过头顶,又像是被按进苦水之中,薛清极感觉到浑身骨骼都要被这话碾断了。
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原来严律是真的想找的。
即便他这一世死后,就真的再不会记得他,但还是要找的。
薛清极眼里泛起水雾,脸上却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想好了,”他吻了吻严律的嘴唇,好像哄他似的说道,“你已经想了千年的办法,轮到我了。我会陪你很多年,很久,我们不需要下辈子,严律,我只要你爱我的这辈子。”
车外传来一个城市苏醒的声音,车流声与吵闹声,烟火气儿和早晨的阳光。
薛清极走下车来,对董四喜道:“他找你。”
董四喜心里有块儿东西猛地松了。
这么多年了,这术终于可以不再传下去了。
严律自由了。
第95章
车内因四周遮光帘拉上而有些晦暗粗糙, 董老太太拿了符,没让董鹿陪同,自己上了车。
严律窝在最后一排的连坐, 正用打火机点燃嘴唇上咬着的一根烟。
董老太太上前看清严律,心里吓了一跳。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严律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衣领被冷汗打湿, 咬着烟屁的嘴唇白的像已经死了一回。
但比起身体上的虚弱, 严律似乎内里也有一部分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坍塌。
听到董老太太的动静,妖皇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你站那儿干什么, 你那老胳膊老腿儿折腾这么久还嫌不够?坐下来说。”
他身和魂儿显然都已受创, 就这也没影响说话难听,董四喜哭笑不得, 忍不住骂道:“我是老棺材瓤子被虚乾那王八蛋给坑成这样,那也比你强, 你个不老不死的,纯自己折腾成这样!”
嘴上骂着, 自己倒是还坐在了严律前边儿的座位上。
这车是仙门改造过的, 后排个别座椅可以转动,薛清极临走前专门把严律抱到这儿,又调了座椅位置, 连解术的地方都给安排好了, 不用动嘴嘱咐董四喜就感觉得到这位爷的催促。
被董四喜骂了,严律也并不生气, 咬着烟扯扯嘴角:“你那手……”
“现在像个鸡爪。”董四喜将自己废了的左手伸出,给严律晃了晃, 手腕上还扎着数根医修用的短针,封住了经脉,“碰了怨神还能留下命,我也算修出点儿意思了。放心,医修已给我处理过,不耽误给你解术。”
严律的眼里掠过些许对小辈儿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董四喜这态度的欣慰,但很快就落下去,蒙上一层厚厚的晦涩:“我千年前没想过这术会留这么久,就像现在也没想到解除的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这话很矛盾,但一旦放在这事儿上,一切忽然也就都合理起来。
董老太太感叹道:“当年留下这术的人只传下解术和加固之法,却不留下完整的术,我想大概也是为了你。他怕你终于有了解术的想法,却又在解开后后悔,给自己反复上套子。”
“照真……”严律咬着烟,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小臂上那处没有纹身的空白,“他倒是真猜得到我的脾气,也比我先明白这东西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
董老太太看向严律小臂上那处空缺,不由道:“我在古籍记载上见过‘魂契’一说,难道真的没有再续的机会?”
“这术需要的条件十分苛刻,也很复杂,”严律低声道,“本就是为了将妖族和仙门捆在一起互为保障,所以才将我和即将继任掌事儿之位的薛清极拉到一起,由多方护持作证,共同立誓若有一方损毁大阵,另一方则可将放在对方体内的魂契引动。别说这术早因过于复杂而失传,即便传了下来,以现在的灵气环境、我和他的身体魂魄状态,也是没法再完成这术了。”
“这不就算是交易了?”董四喜道,“而且对仙门来说,也算是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是啊,”严律微微笑道,“但我不在意,一来是我从未动过毁坏大阵的想法,二来当我知道六峰选的人是他,就相信他不会以此胁迫我。”
“那薛前辈当时也……”
“人和妖之间毕竟不同,非同族,又有血债隔阂,我将次术利弊和他讲清楚,让他自己考虑好再说,”严律的眉眼间浮起些许缱绻,这些记忆终于又清晰起来,他已经忘了很多年,没想到在解开这术的这一天会重新想起,“但他当场就答应了,那会儿我觉得他信任我,还挺感动,现在想想,搞不好当时才是正顺了这小子的意。”
妖皇大人时隔多年回过味儿来,只是现在情况如此,这回味就显得格外五味杂陈。
董四喜以前从没听过严律提起这些,但这会儿仅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她竟然多少能拼凑出千年前的妖皇和薛清极之前微妙又无法斩断的感情。
想必是别扭又离不开,一方像个傻帽儿,一方又天天气的头疼。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外界一切都在改变,只有生灵的感情,即便是时隔千年,也依旧能共情到当年那份儿酸甜。
董四喜心中叹息,声音软下来:“他给你留下的魂契是在手臂,你给他留下的是在什么地方?”
严律咬着烟顿了顿,轻咳一声:“少打听。”
董四喜咂舌,莫名感觉其中有些微妙,倒是不再追问,只道:“你本来是千不愿万不愿解开这术的,我现在懂了,这是你俩之间原本仅剩的关联。现在你要放手了?”
“放手?”严律的声音里压着些苦涩,“靠这个我找了他这么多年,记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在一起几天就要放手,你真当我放得开?”
“那你……”
“我只能这么选。”严律说,“他性格本就偏执固执,最忌讳有东西成为心病。以前心病是我时还好,现在我不去了这术,这就是我俩的心病,他寿数到头时都还惦记我和这条手臂,魂儿本来就不怎么齐整,肯定会招来寄生。”
他眸中带苦,带着不忍和不舍,轻声道:“将他的转世捆在我身边,还是让他以后都安得下心,这两者怎么选,我还没糊涂。”
董四喜心里悲戚,心想但凡糊涂一些,或许也不会就这么活了千年。
但凡糊涂一些,当年上神就不会选他来了结自己,他也不必拥有这漫长折磨的寿命。
但如果糊涂一些,也就不会再有那个雪夜里将薛清极从雪堆里拉起的严律了。
一切都是天定,早已注定。
董四喜叹口气,严律转过头来道:“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事儿要做,解开吧,是时候了。”
仟百嘉已经坍塌的没法再看,想要伪造出一个合理的现场,得需要仙门和老堂街一道出力。
幸好老棉老佘和留守六峰的修士都带着支援赶到,来的路上又已经上下打点,官面儿上也都暂时糊弄过去。
妖和修士两边儿遭此劫难早已放下芥蒂,带来的医疗资源共享,又由除了孟家外在蛟固人脉最广的钱家和杨家紧急安排收治的地方。
老棉来的时候坐着轮椅,顾不得自己身体的刚稳定,自个儿按着自动前进摇了过来:“严哥呢?还有大胡和老邹?”
小辈儿里说得上话的都被叫了过来,黄德柱低声跟老棉解释情况,佘龙脸色发白两眼通红道:“严哥挨了那老王八犊子暗算,已经在治疗了。大胡他……”
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还是青娅接口:“已经走了,但走得还算安详。我已经让族里的把他和老邹抬上了我们的车,赤尾那边儿还要再交代。”
老佘看到儿子胸口开了个大口心疼够呛,但见他没大事儿也略略安心:“其他人呢?”
说这话时环顾四周,见仙门那边儿也在加紧治疗,乱七八糟,再转个头,瞧见原本一直和严律在一起的剑修此刻随意坐在一大块儿碎石上,鼻腔中不知何时又开始流血,正用纸巾擦拭着和身旁的隋辨说话。
隋辨耗损过度,几乎算是半瘫在地上,拿着瓶饮料一个劲儿地喝。
俩人交谈的声音很小,不知具体在说什么,薛清极的表情平淡,只目光时不时瞥向不远处严律在的车,倒是隋辨脸上带着犹豫不定,还有些许困惑,似乎薛清极的话有些让他不理解。
不等老佘过去,就听原本紧闭的车门“卡擦”一声打开。
薛清极猛地站起身,老佘还没看清,这人影儿一晃就已经到了车门前。
董老太太慢吞吞地从上头下来,周围的小辈儿的人和妖呼啦一下围上去,被她一人一巴掌打得闭上嘴。
她轻手轻脚关上车门,走远了几步,看着薛清极,一字一句道:“算是解了。”
后来的老棉和老佘等人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薛清极的心上下一颠,紧盯着她:“什么叫‘算是’?”
“这术本来就已经跟了他千年,在身体和魂儿上留下痕迹在所难免,我解术时明显感觉到很是卡手,可见术在千年时间里经过改动,已和解术的方式有了些许变化。”董老太太低声道,“我已经按留下的方式解了术,但或许因为改动,所以云纹仍在。”
薛清极一顿,继而竟显出些许戾气:“你是说——”
“但痛感已经缓解,我以自己灵力探查过,他手臂耗损已经停止。”老太太见他果然和严律所说那样易生心结,果断打断他,“他手臂以后也不会再时常酸痛,只是已有的症状,不知是否还能恢复。”
薛清极明白董四喜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严律的手臂不会再坏下去,但先前受到的影响会困扰严律不知要多久才能是个头。
味觉还没回来,痛觉也不灵敏,精神上持续多年的折磨诸如噩梦、注意力恍惚等问题也难以治愈。